长久以来,我们对艺术有一种代代相传的距离感,尽管我们会说“艺术来自生活”,但同时我们心里又觉得艺术并不是生活本身。因此,我们甚少会在街上遛了一圈之后,回来跟好友闲聊说,我刚才去鉴赏了艺术。在这种传承已久的文化意识中,我们默认艺术存在于各种展览和画廊中,这是空间距离;同样,我们认为艺术品应当带有某种高深的意谓,而不是像日常生活那么朴素的东西,这是心理距离。
于是,我们在红砖美术馆丹·格雷厄姆精选辑展览的一系列作品中看到距离的变化,甚至以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缩短甚至瓦解这段距离。我们在《3月31日》这部内容简单的作品中看到的就是一串数字和简单的描述,从宇宙边界的距离到人的眼球内部结构的距离,这种强烈的距离对比从最遥远的外在到最近的、一切视觉的起源,从宏观的宇宙距离到微观的身体距离。我们曾经以为宇宙、外在的东西作为我们的对象被展现出来,而在《3月31日》中,观察者自身也成为了艺术品本身。我们要克服关于对艺术认知的空间距离,最极致就是把自己也放进去。
这种取消距离的意图在其他作品中也有着深刻的表现,丹·格雷厄姆的一部纪录片作品记录了一个购物商场从1986年到2005年的变化。20年时间,物是人非,足以让很多事情、地方彻底换了面貌。但是视频完整看下来,留下的只有最朴素的生活之感,就像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所度过的悄悄流逝的一分一秒,着实地发生着微小的改变而难以发觉。如同上面所说的空间距离以罗列的方式被压缩在一起,在这部纪录片中,时间距离以陈述的方式平铺直叙出来,20年时间,被现实地与几分钟的表现时间结合在一起。
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心理距离,因为我们的认知才是真正决定了事情是远是近、是久远还是近来的最关键的要素。于是,一种心理距离的取消以广告的方式被展现出来。丹·格雷厄姆的著名作品《美国家园》的一组照片和描述展现了私人生活和私人空间如何进入公开视野。一种未经雕琢的市民生态被如实地展现出来,工人的衣着、房屋的格式仿佛代表着工业社会所渗透的生活的每个角落。看着照片,你甚至无需看任何文字描述就感受到工业社会中那些无形的条条框框。一组照片下来,我们不难发现,曾经的这种关于公共与私人的区分是多么的幼稚,这就好比某些行业的从业人员以为自己下班了就可以摆脱工作,不,你的工作已经渗透了你的生活,你还是要把工作带回去做的。这也许有些过度解读,但是,《美国家园》所揭示无非是,私人住宅并没有太多私人的色彩,一切都是被社会安排的。
值得注意的是,丹·格雷厄姆并不是以象征式的手法表现这种距离的变化。一种象征式的手法最容易产生的结果是,观众作为旁观者玩味着作品的意义,但丹·格雷厄姆不是要创造一个符号,让他的观众去感受符号背后的社会意义。不,作品本身就是现实,甚至观众本身也被融进了艺术作品之中。为此,丹·格雷厄姆作出了一些铺垫、一些改变。我们先来看看他的选题和内容。《消肿》和《比喻》,前者以医学的口吻描述着人们生活中羞于启齿的生理现象,而后者则是公开了人们的购物小票,这些都是我们日常以为属于私人生活不应被公开的事情,在这些作品中却被当成了艺术。但距离在这两者中还没有缩到最短,这似乎还只是丹·格雷厄姆的艺术研究和尝试,直到《收入(支出)》这个作品的出现,一个封闭的循环才被完全的展示出来。这个作品表现出来的是一种颠倒错位、一种心理位置的互换。作品是一个把创作者自身上市的广告,购买者可以分享创作者之后的收入红利,而同其他广告一样,广告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些东西,比如《收入(支出)》希望得到外人的购买,但这种收入同时也意味着把自己消费出去,个人需求被暴露,因此收入的形式同时也是支出的形式。
这就是广告的特点,同时也是丹·格雷厄姆所作的一点艺术尝试,用来消弭艺术作品和观赏者之间的心理距离。但艺术作品以广告的方式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作为观赏者在表达喜好的时候同时也暴露了自身。也许我们曾经以为欣赏艺术作品是一种纯粹接受性的行为,而丹·格雷厄姆尝试告诉你,不,你暴露你自身了,观赏者的行为也构成了作品的一个环节。我们不妨设想,我们的艺术欣赏行为跟其他消费行为并无本质区别,当我们浏览一些作品,并且为一些自己喜欢的作品而驻足,我们在收获的同时展现了自己的喜好,如果在这时候有第三者或者有摄像机记录了这一切,我们的行为,其实跟丹·格雷厄姆作品里表达的那些私人生活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广告表达了审美活动与消费活动的姻联性,那么我们关于传统的审美活动的这种纯粹接受性的认知使审美与偷窥联系起来了。一种缺乏交互性的审美活动似乎是认为观赏者在活动中是脱离在环境之外的,自身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隐秘空间,就好比在一种偷窥的视角下,镜头中的人物对拍摄者一无所知,有的只是拍摄者一方单纯的操作。我们在看展的时候,虽然是“光明正大”的,但仔细一想,是不是就像是躲在镜头后面,观察着艺术品的“日常”呢?
生活与艺术、私人与公共是不是真的能够清楚地区分开?也许有人能够就此长篇大论地写一篇论证严谨的论文,但是丹·格雷厄姆用这一些简洁又不失意义的艺术作品让观众们反思这一切关系。当我们看到这些日常成为艺术作品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反问自己一句,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生活和艺术之间存在一条界线?同时,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为艺术是“先验”地表现自身——具有自由的表现方式——好比我们以为我们的私人生活能够不被干预一样。仔细一想,难道一切不都是在一个网中,彼此纠缠不可分割,甚至互相转化吗?